秦詠誠（左）、張藜在敦煌莫高窟

張藜

秦詠誠

上世紀60年代的秦詠誠

秦詠誠（右）到家中看望張藜

《我和我的祖國》曲譜

新中國的70周年華誕，有很多愛國歌曲被一唱再唱，不同的歌曲，熟悉的旋律，各有動人心處。很難斷定是什么原因，《我和我的祖國》再度走紅，成了“年度神曲”，或許是因為同名電影的神助攻，或許是媒體發(fā)起的“70年來，有沒有那么一首歌，讓你聽了就熱淚盈眶”問答活動中被提及次數(shù)最多，無論身在何處，似乎總有人在輕輕哼唱，而你自己也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輕輕和。

自誕生起，《我和我的祖國》傳唱三十多年， 唱出了對祖國的愛，也唱出了人民對幸福生活的滿足。首唱者李谷一就曾表示，它強調(diào)了我們每一個人，強調(diào)了我們每個人對祖國的貢獻，“我”個人和國家的關系。

我和我的祖國，一刻也不能分割。

我和我的祖國，一刻也不能分割。

無論我走到哪里，都流出一首贊歌。

我歌唱每一座高山，我歌唱每一條河，裊裊炊煙，小小村落，路上一道轍。

我最親愛的祖國，我永遠緊依著你的心窩，你用你那母親的脈搏和我訴說。

我的祖國和我，像海和浪花一朵。

浪是那海的赤子，海是那浪的依托。

每當大海在微笑，我就是笑的旋渦，我分擔著海的憂愁，分享海的歡樂。

我最親愛的祖國，你是大海永不干涸，永遠給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。

“一般人認為《我和我的祖國》是張藜作詞，秦詠誠作曲。實際上寫成‘秦詠誠曲，張藜填詞’更準確。這不是說要把我父親放在前面，而是這樣才能更加體現(xiàn)詞作者的不容易?！眹鴳c假期，在北京陪母親過節(jié)的秦際凱這樣告訴記者。

秦際凱是秦詠誠的兒子，沈陽音樂學院教師。他們家過著“兩岸三地”的生活，母親在北京，妻子在沈陽，女兒在美國。所以，奔波就是秦際凱生活的常態(tài)，在父親去世后，幾乎每周都要到北京陪幾天母親。而今，到處都在唱父親創(chuàng)作的《我和我的祖國》，他相信，均已作古的父親和張藜先生老哥倆會為這樣的情景所感動。

兩個有故事的大連人

1933年夏天，秦詠誠在大連出生。他很小的時候，父親就去世了。秦家是從山東省贛榆縣“闖關東”到的大連（1953年贛榆縣劃歸江蘇，現(xiàn)在是連云港市的贛榆區(qū)）。

1932年秋天，張藜出生在同一個城市。這一年，這個城市的大事是青年劉長春從上海出發(fā)前往美國洛杉磯參加奧運會，開啟了中國人踏上奧運賽場的處女秀。那時，大連被日軍占領，稱為“關東州”。當半個多世紀之后，張藜在秦詠誠的曲調(diào)上填寫《我和我的祖國》的時候，從小生活在異民族統(tǒng)治下的他們，心靈深處應該比一般的中國人更懂得“祖國”的意義。

1945年，13歲的張藜在大連一中讀書，日占時期要學習日語，蘇聯(lián)占領后學習俄語，但他更愿意用母語表達。他曾聽說中國女孩獲得蘇聯(lián)紅軍救助，就創(chuàng)作了一篇《輸血的故事》，發(fā)表在《中蘇友好》雜志上。

而秦詠誠受年長自己6歲的舅舅姜世琳的影響，玩手風琴和鋼琴。14歲時，秦詠誠就發(fā)表了自己創(chuàng)作的歌曲，展露出良好的音樂天賦。秦詠誠的表弟、姜世琳的兒子姜杰在北京辦鋼琴城十分有名，他對記者說：“1945年，蘇聯(lián)紅軍占領大連后，日本人離開大連，什么東西都不讓他們帶走。日本人家的東西集中起來放在馬路上，作為戰(zhàn)利品分配給中國老百姓。我奶奶，也就是秦詠誠的姥姥，和我爸爸放棄了領取大衣柜，領了一架鋼琴。”

1948年，張藜進東北魯藝戲劇系攻讀文學，秦詠誠則參加了大連地下黨領導下的關東社會教育工作團。1950年，張藜從東北魯藝畢業(yè)后留校從事文學創(chuàng)作。兩年后，秦詠誠進入東北魯迅文藝學院音樂系，師從李劫夫、霍存慧學習作曲。

李劫夫1913年出生，比秦詠誠長20歲。曾創(chuàng)作《歌唱二小放牛郎》《革命人永遠是年輕》《蝶戀花——答李淑一》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歌曲。他作詞作曲的《我們走在大路上》于2019年6月入選中宣部“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(yōu)秀歌曲100首”。而秦詠誠被認為是繼李劫夫之后，東北最杰出的作曲家。

秦際凱說：“爸爸是劫夫大大非常喜歡的學生，大大經(jīng)常點名把我爸爸叫到家里聊音樂?！?954年，秦詠誠完成管弦樂《歡樂的草原》。那時，秦詠誠是學生會主席，比他小一歲的宣傳部長樂平秋來自成都，兩人有了交往。1956年秦詠誠完成小提琴曲《抒情曲》并畢業(yè)留校任教。

1957年，秦詠誠進中央音樂學院師從蘇聯(lián)作曲專家列·西·古洛夫?qū)W習，之后與樂平秋戀愛結婚，并完成了交響詩《二小放牛郎》。1960年，秦詠誠的女兒出生了。

1957年和1962年，張藜兩次被下放到農(nóng)村改造，這一去就是十幾年。那時，秦詠誠的創(chuàng)作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高峰，完成小提琴獨奏曲《海濱音詩》。《海濱音詩》展現(xiàn)在聽眾面前的是海灘上碧波無垠的畫面，仿佛聽眾和作者一起坐在沙灘上，享受著夏日微風拂面、浪花涌動的情景。如果不是從小生活在大連，無數(shù)次地面對大海，對大海有別樣情感，秦詠誠怎么寫得出來呢？

有海的滋養(yǎng)，有愛的滋養(yǎng)，有音樂的滋養(yǎng)，29歲的秦詠誠完成了一次杰出的創(chuàng)作。而與此同時，30歲的張藜在鄉(xiāng)下勞動，點種、割田、趕車、喂豬、漚麻、打繩，砍柴、下井，所有苦活累活都干過。無數(shù)個住在馬棚里的夜晚，望著星星，耳邊隱約傳來一首未來的歌唱：“白涯涯的黃沙崗挺起棵鉆天楊，隔著籬笆有一座海青房。沒有的總想有哇，得到的還盼望，盼來盼去誰愿盼個透心兒涼？女人不是水呀，男人不是缸，命運不是那轆轤，把那井繩纏在自己身上……”

旋律的前身是小提琴協(xié)奏曲《海濱音詩》

“在蒼茫的大海上，狂風卷集著烏云。在烏云和大海之間，海燕像黑色的閃電，在高傲地飛翔?！@個敏感的精靈，——它從雷聲的震怒里，早就聽出了困乏，它深信，烏云遮不住太陽，──是的，遮不住的！”1963年，秦詠誠從高爾基散文詩《海燕》中獲得靈感，繼續(xù)以他熟悉的“?！睘橹黝}，創(chuàng)作了聲樂協(xié)奏曲《海燕》，讓交響樂隊和女高音合作，用音樂塑造出了海燕的形象。如果說，小提琴協(xié)奏曲《海濱音詩》是一幅平靜的畫卷，那么聲樂協(xié)奏曲《海燕》就是一首壯闊的頌歌。

和《海燕》一起誕生的，是秦詠誠的兒子秦際凱，于是，兒子的小名就是這部作品的名稱。是秦詠誠想好了給兒子取名海燕而為迎接兒子出生創(chuàng)作了這部作品，還是早就想創(chuàng)作《海燕》而恰巧兒子出生了？如今似乎已經(jīng)說不清楚了。

1964年春，上級通知李劫夫到黑龍江省大慶油田體驗生活。老師身體不好，學生秦詠誠應邀作陪。在那里十多天，他們深入到“鐵人”王進喜鉆井隊，看到了設備簡陋、氣候惡劣，而石油工人卻用沖天干勁創(chuàng)造著一個個奇跡。征集來的歌詞先由老作曲家們選用，之后，秦詠誠也去翻了一下，被薛柱國《我為祖國獻石油》深深地吸引：“錦繡河山美如畫，祖國建設跨駿馬，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，頭戴鋁盔走天涯。頭頂天山鵝毛雪，面對戈壁大風沙，嘉陵江邊迎朝陽，昆侖山下送晚霞。天不怕，地不怕，風雪雷電任隨它，我為祖國獻石油，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?！?/span>

秦詠誠認為，這歌詞就是對石油工人精神境界的最好詮釋。那一刻，他甚至想到了要用列車一路狂奔的快節(jié)奏，傳達石油工人豪邁、有力的精神氣質(zhì)。在招待所飯?zhí)?，秦詠誠用20分鐘時間完成了這首歌的創(chuàng)作，并迅速傳唱開去。2019年6月，《我為祖國獻石油》入選中宣部“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(yōu)秀歌曲100首”。

《我為祖國獻石油》的成功，讓32歲的秦詠誠成為長春電影制片廠籌拍的故事片《創(chuàng)業(yè)》主創(chuàng)之一，并以1965年完成的插曲《滿懷深情望北京》作為電影音樂的基礎之一。秦際凱記得，小時候家里有不少《創(chuàng)業(yè)》拍廢的膠片，他用手電筒將膠片圖像打到墻上玩。

兒子出生三個月，秦詠誠就將母親從大連接到沈陽，一直到兒子長至十八歲。秦際凱說：“我小時候，爸爸在樣板戲?qū)W習班，我們在家里都是奶奶照顧。街坊都知道有位秦奶奶。廣播里天天播爸爸創(chuàng)作的《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》和《北京，地拉那》?！钡乩鞘前柊湍醽喌氖锥?，秦際凱至今記得歌曲唱道：“北京，地拉那，中國，阿爾巴尼亞。英雄的城市，英雄的國家。中阿人民并肩前進，團結在馬列主義旗幟下?！?/span>

“那時候，你覺得爸爸了不起嗎？”記者問秦際凱。

“沒有，”秦際凱說，“他和別人家的爸爸沒有什么不同。因為我媽媽小時候家庭條件好，家里有保姆，大家閨秀就沒有學會做飯。媽媽做飯不好吃，家里就是爸爸做飯。搟面條，做菜，上手很快。他的朋友們說他是‘美食家’。不過，那時候沒有什么好吃的，最常吃的是棒子面做的餅子，把我都吃傷了?！?/span>

歷時半年才填出了詞

1976年歲末，秦詠誠的恩師、一直為時代而歌的李劫夫以63歲的年紀病逝。張藜在農(nóng)村改造十多年后，獲得平反，并且進入北京中央民族樂團創(chuàng)作室從事專業(yè)創(chuàng)作。而秦詠誠則挑起了沈陽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的重擔。

1981年，張藜和作曲家鐘立民合作了《鼓浪嶼之波》傳唱一時。1984年，秦詠誠推薦姜杰去找從沈陽音樂學院調(diào)入北京市文化局擔任領導職務的作曲家盧肅，盧肅以《團結就是力量》知名。當時北京正復建群藝館，姜杰就參與了該項工作。

姜杰也是這時候，由表哥帶著結識了張藜。在姜杰眼里，張藜是個很普通的小老頭，操一口非常地道，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土的大連話。但是，他表達的內(nèi)容，非常深刻，方式也非常幽默。姜杰說：“張藜的歌詞來源于生活，歌詞的深度就是生活的深度，這與張藜本人很多年在鄉(xiāng)下受苦受難是分不開的?！?/span>

秦詠誠曾經(jīng)和姜杰說：“張藜寫下‘你是一支柳，綠了我一身’，寫的是戀愛中的男女，多么好的詞！一個‘綠’字，就是一個春天?。　?/span>

張藜特別喜歡秦詠誠的小提琴曲《海濱音詩》，希望秦詠誠把它改編成個歌曲的篇幅。秦詠誠答應了，并很快完成了任務?？墒牵瑥堔寄玫角右院?，琢磨了幾乎半年時間，卻沒填出一句詞。

這是一個中秋節(jié)的清晨，正在張家界采風的張藜一直沉浸在秦詠誠給定的旋律中。當天門山日出的美景映入眼簾，震驚到了張藜。流水，村寨，云海，朝陽，受過無數(shù)苦難的張藜想到了“祖國”，于是他脫口而出：“我和我的祖國，一刻也不能分割，無論我走到哪里，都流出一首贊歌。我歌唱每一座高山，我歌唱每一條河，裊裊炊煙，小小村落，路上一道轍……”

而第二段，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的大連，用“?！焙汀袄嘶ā眮砻枘　白鎳焙汀坝巫印钡年P系。如果不是對海有深刻的理解，他怎么會寫出這樣的句子：“我的祖國和我，像海和浪花一朵。浪是那海的赤子，海是那浪的依托。每當大海在微笑，我就是笑的旋渦，我分擔著海的憂愁，分享海的歡樂。我最親愛的祖國，你是大海永不干涸，永遠給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?！?/span>

“張藜這小子真行，太厲害了！”秦際凱模仿父親的口吻說。秦際凱說：“《我和我的祖國》歌詞寫得好！無論歌詞還是曲調(diào)，都是先寫的人容易，后寫的人難。先寫的，動機與風格自己可以把握，而后寫的人必須理解已有的內(nèi)容，再去完善它。我覺得張藜在我父親的基礎上填詞，更厲害！”

那時，歌唱家李谷一已經(jīng)大紅大紫，秦詠誠希望由李谷一來演唱這首歌。李谷一果真唱了，并且讓這首歌贏得了聽眾的喜愛。不過，李谷一將“你用你那母親的脈搏和我訴說”的脈搏，按照自己的經(jīng)驗和習慣改為了“溫情”。數(shù)年后，他們一起參加《魯豫有約》節(jié)目，張藜說：“李谷一改成‘溫情’，我心里不愿意。為啥呢？我心里說，我這是詩的語言，我怎么和她說呢？我說了，又怕她不唱。她如果不唱，我多冤呢！所以我不吱聲。但是我有一次跟李谷一說，你做點統(tǒng)一語言的工作，我說得多委婉！我怕‘得罪’她?！鼻卦佌\說：“我們不放手，我們要通過實踐，由群眾來辨別”。最后，張藜表示：“這個歌就是李谷一給唱起來的！如果李谷一不唱，這個歌就誰也不認識它！”

張藜、秦詠誠晚年都定居在北京。張藜身體不好，秦詠誠在兒子陪伴下還去看望老朋友?？墒?，秦詠誠竟然先張藜去世了。秦際凱告訴我，父親葬禮上沒有播放哀樂，播放的是小提琴曲《我和我的祖國》。

秦詠誠去世一年后，張藜去世，是不是播放了《我和我的祖國》不得而知。但是，數(shù)年后的2019年國慶節(jié)，這首歌火得一塌糊涂。兩個有故事的大連人，故事都已消散，留下的歌還會唱很久很久……

（文/劉紅慶 供圖/秦際凱）